韩和元:以欧盟模式破局中美修昔底德陷阱

“修昔底德陷阱”一说源自古希腊著名将军,也是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观点。他的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以详实记录雅典与斯巴达争霸战争闻名。“修昔底德陷阱”一说就出自该书。

他在书中认为,正是由于古雅典的迅速崛起,撼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老牌陆地强权斯巴达。恐惧迫使斯巴达人做出反应。威胁和反威胁催生竞争,接着是对抗,最终酿成冲突。在长达30年的战争之后,双方都被毁灭。

他的论述给人一种印象: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战争变得不可避免,即守成大国与崛起大国之间必有一战。这一论述启发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艾利森对近现代史予以检视,发现在过去500年中,相似场景居然发生16次之多。最为要紧的是,其中12次是以战争收场。基于这一研究成果,他于2012年至2013年在《金融时报》和《纽约时报》正式提出“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立刻为许多西方学者所接受,并视为国际关系中不可避免的铁律。

问题来了。修昔底德陷阱真是一种宿命吗?如果让艾利森自己来回答,他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艾利森提出这个概念,初衷是为了识别并进而避免冲突。他认为,中美之间的冲突并非不可避免,两国须要保持克制、理性的态度,并通过加强对话与合作来规避战略误判。对于他这一判断,我是深为认同的。毕竟,16次类似场景中,仍有四次是例外。事实上,被艾利森忽视的还有欧盟这个例外。

欧洲大陆曾是修昔底德陷阱最惨烈的上演场地。几十个欧洲国家,在地理上的联系如此紧密,换来的不是历史上的和平稳定,而是烽火连绵千多年。尤其是到了20世纪前半叶,欧洲人以两次世界大战的形式,将这种对抗和冲突推到极点。根由就在于崛起的德国与守成的英国和法国,双方深陷修昔底德陷阱里,彼此都坚信武力才是解决结构性矛盾的唯一途径。

然而,二战的废墟带来彻底的反思。当时的欧洲领袖意识到,必须设计一种能够从根本上改写博弈规则的机制。智慧核心在于:首先,从具体领域实现“利益捆绑”。欧盟模式之父、时任法国外长的罗伯特·舒曼提出的计划,没有空谈和平而是精准抓住战争工业的命脉——煤和钢。通过将这两项战略资源的生产,置于一个共同的高级联营机构之下,法德任何一方的军事动员都将立刻损害自身的核心经济利益。这使战争从“代价高昂”变成“制度上不可为”。

其次,用主权共享替代主权争霸:法德两国,特别是作为战胜国的法国,展现出惊人的政治远见。它意识到,在核时代,通过征服来获取绝对主权已不可能,唯有通过共享主权,才能在更高层面上实现国家的安全与繁荣。这正是对修昔底德陷阱最深刻的超越——不追求压倒对方,而是选择共同提升。

欧洲煤钢共同体,这个看似只关乎经济的制度设计,却成了欧洲和平的链接锁。它成功地将法德这两个世仇,牢牢锁在共同利益的战车上,实现70多年的和平。

这一模式给人类提供不可磨灭的贡献和智慧,形塑一个可供人们借镜的样本:它告诉世人,“消灭”潜在敌人,最好的办法不是传统那种对抗,而是各方在一个共同体的认知下,求同存异的联合。

反观今日的中美关系,艾利森所描述的结构性压力无处不在:首先表现为战略猜疑。美国视中国的崛起为对现有秩序的挑战,中国则认为美国意在遏制其复兴;其次表现为安全困境。从台海到南中国海,从网络空间到外太空,一方的防御性举措总被另一方解读为进攻性威胁;经济脱钩、科技战、贸易战、供应链去风险化,正是守成国与崛起国经济分离的典型征兆。

历史的脚本似乎正在走向一个悲剧性的高潮。然而,欧盟的成功经验向我们发出叩问:我们是否被修昔底德陷阱的必然性、宿命论蒙蔽双眼,而忘记人类同样拥有通过制度创新来打破宿命的智慧?

2021年5月25日,我就在发表于《联合早报·言论》的一篇文章里,大声疾呼“为何不学学欧盟?”在我看来,“欧盟模式对全球,尤其是中美的未来走向,无疑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当然,这种呼吁充其量只是书生式的理想主义畅想。但今年10月3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一条推文,又仿佛让人看到理想落地的可能性。

根据中国央视新闻消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韩国釜山同特朗普举行会晤。在这之前,特朗普在社交平台上写道:“G2即将召开!”说实在的,如果真能像法德主导欧洲的欧盟模式那样,世界由美中主导开启一种“全球性欧盟模式”,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国际治理形态。

理想的G2模式是欧盟模式

欧盟的成功经验为我们提供一个关键启示:曾经的死敌尚且可通过精巧的制度设计,转化为稳定的基石。何况今日的中美关系远未恶化到这种程度。

一个理想中的G2模式,并非某些人所担心的“中美共管世界”,而是一种类似法德主导,其他欧洲国家共同参与、共同治理的欧盟模式,是针对全球性挑战的协调共治机制。核心价值在于:首先是提供全球公共产品。在气候变化、核不扩散、公共卫生、宏观经济稳定等领域,若中美能像法德那样实现政策协同,治理效率将远超当前碎片化的多边体系。

其次是构建全球经济双引擎。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中美在G20框架下的协同行动,已短暂展现G2的维稳能力。若能制度化,将为全球经济增长提供持续稳定的预期。

其三是设立大国冲突防火墙。通过在经贸、科技、军事等领域建立常设性联营机构和对话机制,可为潜在冲突安装“安全阀”,避免竞争滑向对抗。

当然,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将欧盟模式简单复刻到中美关系上,面临着巨大挑战。

首先,主权让渡的尺度截然不同。欧盟是主权国家自愿组成的区域性联盟,中美是两个拥有完全主权的全球性大国。在可预见的未来,让两国将关键领域的主导权交由超国家机构管辖,缺乏政治基础。

其次,价值观与制度存在深刻分歧。法德同属西方文明体系,制度同质性强;中美代表着不同的文明传统、政治制度和发展道路,这种结构性矛盾短期内难以调和。

其三,国际格局的复杂性远超当年欧洲。当今世界是多极化的,若形成排他性的“中美G2”,势必引发欧盟、俄罗斯、印度等力量的警惕与反弹,可能导致世界陷入新的阵营对立。所以,法德主导,其他欧洲国家共同参与、共同治理的欧盟模式,就显得尤其必要。

当然,尽管困难重重,但并非无能为力。欧盟经验告诉我们:一体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婚礼,而是逐步深入的恋爱。关键在于找到那个类似“煤钢共同体”的起点。首先,应该选择关键领域先行试点。不必一开始就追求全面G2,可优先选择人工智能治理、绿色科技标准、全球公共卫生等中美既有共同利益,又有全球需求的领域,建立专门的由中美主导,全球参与,共同治理的“联营委员会”。

其次,应该建立常设性对话机制,将现有的战略与经济对话升级为更制度化、更高层级的协调架构,确保沟通渠道在任何情况下都畅通无阻。

其三是培育命运共同体认知,通过联合科研、学者交流、青年互访等方式,逐步构建两国社会的相互理解,为未来的深度合作奠定民意基础。

欧盟模式留给世界的最大遗产,并非具体的制度形式,而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政治智慧——即使存在深刻的历史积怨和现实分歧,只要找到共同的战略利益,并设计出精巧的制度框架,就能走出囚徒困境。

对于中美而言,G2应是类似煤钢共同体那样,一种基于现实利益与危机驱动的务实合伙关系。两国在保持各自独立与特色的前提下,就影响人类共同命运的重大议题进行深度协调与合作。

特朗普的“G2”或许只是一句口号,但它提醒我们:当世界再次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时,欧盟模式的智慧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光芒。问题不在于G2是否是一个完美方案,而在于人类是否有足够的远见与勇气,去探索一条超越对抗的新路。这正如我于2023年6月3日在《联合早报·言论》一篇文章中呼吁的那样:“当今世界可能更需要理想主义者舒曼,而非实用主义者基辛格。”

作者是中国经济学者、财经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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