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如不是看到爱鸟人士在脸书上图文并茂的帖子,我还不知道闹市旁有这么一片广袤的旷野,边上的一撮丛林里藏着一个被倒下的树木重重遮蔽的废池,而那个只稍为大过一个篮球场的池塘中,竟然生活着一群罕见的小鸭子。
那天下午根据脸书贴文上的蛛丝马迹去寻幽探秘,踩着野草跨过荒原,行行重行行,终于闯进这个城中秘密。只见一大票观鸟发烧友早已聚集在那里,举起“长枪短炮”瞄准废池彼端深处,严阵以待。他们各就各位,耐心静等,也很有默契,一觉察到什么动静,立刻不约而同“咔嚓咔嚓”地迅速按下快门,捕捉稍纵即逝的镜头。我不过是个观鸟过客,没有专业配备,只能睁大眼睛,循着长枪短炮的方向看过去,极目眺望,果然看到“猎物”了,非常惊艳!
原来那是一群小??(pì tī,Little Grebe)——俗称水葫芦、王八鸭子、油葫芦、油鸭、水避仔(台湾话:tsúi-pī-á)——棕色的羽毛,喉颈呈赤褐色,喙上有明显的亮色斑块,很漂亮,也很可爱。细看之下,是一只成鸭带着两三只小鸭,在池中一面快速游荡一面叫,叫声有如持续不断的铃声,清脆悦耳,还不时潜入水中找寻食物。第一次看到这种珍禽,兴奋不已,可惜手机的镜头长焦不足,拍不清楚。发烧友与我慷慨分享他们拍到的精彩照片和视频,非常清晰,羽毛的纹理和喙上的亮斑都看得一清二楚,还能看到衔在成鸭嘴中的猎物,太赞了!上网一查,小??被《新加坡红色数据书》(一部评估新加坡本土濒危物种的权威名录)列为“国家濒危”鸟类,在本地的数目急速下降。
正在赞叹眼前这幅珍贵的??戏水图时,猛抬头,赫然在丛林树桠间看到金沙酒店的“飞船”一角,简直太超现实了!想不到这片生态盎然的破落湿地,距离这座灯红酒绿的销金窟竟然那么近,目测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一公里,太不可思议了,这可是一块黄金宝地啊!
这个强烈的反差太突兀了,叫我欢喜叫我忧——这个废池和这群小??恐怕去日无多了!
这里是滨海林(Marina Grove),位于滨海南,连同滨海中和滨海东,都属于“无中生有”的整个滨海湾的一部分。滨海湾是政府在1960年代末展开的一项庞大的移山倒海工程下,花了将近20年辛辛苦苦“积沙成塔”填出来的,共约六七百公顷,为新加坡增添大约10%的面积。
整个滨海填土地带到1980年代逐渐成形,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与大海争地,当然是要用来发展的,但必须等待土地沉降稳定才可以动工。在这个二三十年的漫长过程中,植被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自生自养,树木花草自由生长。就这样,一座繁茂的森林在“无心插柳”之下冒出来了,加上由积水逐渐形成的溪流和池塘,吸引各种各样的虫鸟小兽前来,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于是因应而生……忽然间,一片风景优美、富有田园风味的濒海桃源,在市区边缘的地平线上出现了!
在那个“洪荒时期”,这片乐土没有通路,树林密布,灌木丛生,湿地泥泞处处,虽没有正式列为禁区,却也劝诫“闲人免进”,但还是阻止不了好奇的人群到这里游玩、健行、骑行,钓鱼,观鸟,摄影,甚至露营。我也曾在1980年代初呼朋唤友,到滨海南和滨海东的荒郊野地“探险”,徜徉在大自然中,最享受的是沿着崎岖小径长途跋涉、穿过莽莽密林后,海风扑面而来,世界豁然开朗,浩瀚大海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种“天涯何处”的感觉……唉,教我如何不爱上滨海湾!
滨海公园仍保留填土初期的盎然绿意
俱往矣!发展毕竟是硬道理,成片成片的树林被砍伐了,一些湖泊池塘也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不断轰鸣的推土机和高耸入云的起重机,构成一道壮阔冷峻的风景线……数十年转眼过去,一座全新的城市沿着海岸线傲然崛起。如今的滨海湾区已蜕变成一个融生态、居住、商务、金融、文化、饮食、休闲与旅游于一体的绿色滨水新区,生机勃勃,景点处处。飘逸脱俗的金沙酒店大楼已成为蜚声国际的著名地标,而滨海公园则有如一块象征“最绿化城市”的亮晶晶绿宝石,保留填土初期那一片盎然绿意和一些风貌,园中的蜻蜓湖和翠鸟池就是当初自然形成后保留下来的。
在寸土寸金的滨海湾不按经济牌理出牌,打造这个总面积广达101公顷的滨海公园,彰显新加坡要成为“大自然中的城市”的决心。
随着湾区的开发已臻饱和,发展的巨轮现在终于来到滨海南腹地了。小??废池的位置就在被划定为住宅区的那一大片广阔土地上,从金沙和滨海公园外围向海边延伸,一直到滨海游轮码头一带。其中很多地段已经被修整为大片大片的长方形平坦地皮,连平行的人行道和骑行道也已铺设好,随时可以动土了。
废池所在的地段也一样,周围已夷为平地,就只剩下它兀自躺在那里,猜想它当初也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在土地修整过程中遗留下来,但却堆积着没有移走的树干和残枝,也因此形成一个隐秘空间,让小??可以安全躲在里面,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奇怪的是,废池“与世隔绝”,周围都是平地,没有所谓的“自然绿道”或湿地与外界的自然生态有机连接,而且空地外面都是车水马龙的公路或钢骨水泥建筑,这些水鸭究竟是如何老远来到这块“绿洲”呢?难道是在“洪荒时期”就已在这里生息繁衍的吗?这个童话般的场景让人充满好奇和想象。
闹市旁一个小小的池塘充满如此传奇,吸引络绎不绝的观鸟行家。他们在这里还发现其他不常见的鸟类,计有红胸田鸡(Ruddy-Breasted Crake)、黄苇??(jiá,Yellow Bittern)、栗树鸭(Lesser Whistling Duck)等,说明这里的生态有多丰富。多希望这个充满生命力的小池塘能保留下来!
其实,这并不是孤立例子,类似的珍禽进城的故事这些年来还真不少。无论是组屋区水道出现的那对不离不弃的鸳鸯,飞入朋友碧山住家的那只五彩斑斓的雉鸡,航空园迷倒众生的可爱猫头鹰家庭,在驳船码头一带的新加坡河俯冲捕鱼的白腹海雕……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正是我们这个“大自然中的城市”的生动写照。
更多珍稀候鸟飞入新加坡人生活
过往的就不说了,单在这一年我亲眼目睹、拍到、听到或在现场看到行家照片的例子就有:一群大型涉禽钳嘴鹳(Asian Openbill)今年初飞入淡滨尼组屋区和工业区,在草地湿土中啄食蜗牛及其他小动物。它们原是候鸟,却流连忘返,似乎准备落地生根永久居留,相信是在这里找到宜居的沃土;一只“近危”的喜马拉雅兀鹫(Himalayan Griffon)2月出现在女皇镇一座组屋的屋顶;一只黑腿隼鹰(Black thighed Falconet)2月在榜鹅被拍到;一只极其罕见的东方鸻(héng,Oriental Plover)在4月老远从东北亚飞到滨海堤坝附近,逗留一些时日,忙坏了在堤坝两头奔波的大批发烧友,我也侥幸在沙爹湾旁与它邂逅,用手机拍到了还算清晰的照片;一对游隼(sǔn,Peregrine Falcon)8月盘踞在振瑞路一带的组屋,不时被拍到猎杀附近的鸽子,弱肉强食,行家说它们就是去年在华侨银行大厦筑巢产卵的那对;9月,一只据说源自南美洲的疣鼻栖鸭(Muscovy duck)出现在海湾舫地铁站附近的池塘,悠游自在游弋,甚至搔首弄姿,任人拍摄;10月,白沙公园不断上演我们儿时玩过的“老鹰捉小鸡”游戏,一对凤头鹰(Crested Goshawk)将园中盛产的小鸡当作家常便饭,不时从树上俯冲捕捉它们当晚餐,发烧友让我欣赏老鹰捉住小鸡起飞、母鸡飞扑抢救不果的精彩刹那,只是刹那已成永恒!
以上这些还不包括行家在脸书上分享的更多珍稀候鸟飞入城中公园或湿地的图文并茂故事,也不包括远离闹市的自然保护区、中央集水区和武吉知马原始森林,以及乌敏岛及其他离岛发现的许多更为稀罕的品种;当然更不包括在城中公园、树林和水道常见的白鹭、苍鹭、紫鹭、绿鹭等涉禽,以及白领和白胸翡翠、黄腹花蜜鸟、白眉黄臀鹎、黑枕黄鹂、栗喉蜂虎、白腹秧鸡、洋燕家燕和过度繁殖的绿鹦鹉等等。它们虽然也赏心悦目,但都称不上是“珍禽”。至于像蜥蜴、水獭和松鼠等小动物,更是司空见惯,没有太多的“野趣”了。
这么多珍禽飞入“寻常百姓家”,包括来自千万里外的候鸟,绝非偶然,说明我们这里即使在自然保护区以外,也有适合它们栖息的环境,印证新加坡被誉为“全球绿化程度最高的城市”并非浪得虚名。政府几年前制订的《新加坡2030年绿色发展蓝图》中的“大自然中的城市”部分,大多目标已经落实得七七八八,例如要在2030年将公园连道增至500公里、自然绿道增至300公里,到2024年底已经分别完成390公里和240公里。同样截至去年,国家公园局已提前完成在2026年前开发130公顷新公园的目标;其他目标如自然公园面积在2020年的基线上增加50%,新增树木100万棵,每个住户步行10分钟可达一个公园等等,也都有望在2030年如期实现。
新加坡向世界证明了,即使是在土地资源极其匮乏且面对各种不同需求的激烈竞争下,一个人口密度超高的小岛国,仍然能够在经济及防务发展和自然保护之间取得巧妙平衡。只要有决心、有能力为长远利益进行长期全面的规划,在城市重建中有意识地融入对自然和野生元素的支持,通过对公园、河道、湿地、林地和自然绿道等的周详布局,让野生动物得以无碍迁徙、栖息和繁殖,密集的钢骨水泥森林和丰沛多姿的自然生态是可以和平共存,甚至融会贯通的。
这其实已成为我们的一种珍贵资产。绿化发展的成功是新加坡的一种软实力、一个具有国际吸引力的国家品牌,是值得我们珍惜和庆幸的。这当中除了有政府长期不懈的努力,也有民间保育人士和组织的贡献,“自然学会”是其中之一。
390公里的公园连道和240公里的自然绿道在岛上星罗棋布,出门步行不远就能到达一个公园,这是何等的福利,但多少人曾经好好享用过?
这座喧嚣的城市有许多充满野趣的幽静角落,正等待你去寻芳。何不踏足户外去寻幽探秘,幸运的话,还能邂逅一只来自西伯利亚的候鸟也说不定!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